暮云四垂,暑热未退,天边才隐约现着一钩半明半亮的弯月,宫里头各处已经陆陆续续地掌起灯来,抬着九龙步辇的小太监脚步齐整,穿过长长的步道,那长长的步道两侧挑起一溜儿的福寿延年图案镂空宫灯,各宫门口悬着半人多高的牡丹宫灯,下头垂着长长的丹红流苏,显得越发的喜气洋洋。

    不过半刻,皇帝坐的九龙步辇已是到了如意馆门口。如意馆的宫人们照例执了宫灯立在门口接驾,个个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皇帝从步辇上下来,弯腰搀了跪在地上的莫镜心,眼睛里头有一点似有似无的阴晦:“爱妃不必多礼。”

    莫镜心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顺从地站了起来,垂头低声道:“不敢劳动皇上。”

    皇帝却也不多说什么,只轻轻地松开了手,提脚便往内走,却见宫内摆着金沙罗、佛见笑、瑞香等映景的盆景,一派嫣红嫩紫,丹葩结秀的景象。莫镜心领了如意宫的宫人们随在皇帝后头,转过琉璃照影,皇帝素来喜静,不喜欢一群人闹哄哄地跟着,于是低品级的宫人们早就依照大太监刘全的吩咐只在廊下远远地伺候着,皇帝身边只随着掌宫大太监刘全等几个贴身宫人。

    皇帝心中有事,此时只大步流星地往东侧殿走,刘全见状,心中跟明镜儿似的,此刻忙抢前一步,微微侧身挡住跟在后头的莫镜心,语气甚是恭谨:“娘娘还请留步,皇上那边由奴婢伺候着,还请娘娘放心。”

    刘全的话就仿佛一根明晃晃的小针猛然刺入了莫镜心的心窝上,她只觉心头微微一颤,好比今日等了一日的暴雨在这一刻终于轰然而至,藏在心里最深处那细微而卑微的期颐如同在暴雨之下的微小火苗一样,霎时间就被彻彻底底地浇了个透湿,她慢慢收住了脚,惶然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东侧殿,慢慢咬紧了牙关,只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今日皇上平白无故地赏赐到了她许多东西,她多少生出些欢喜来,可没想到皇帝暗地却嘱咐了刘全取了许多珍玩之物,避着人一一抬进了如意馆的东侧殿里头去——

    今日,刘全虽然避了人将珍宝送到如意馆的侧殿,可外头的人避得过,同住在如意馆,如此大的动静,如何能避得过?况且刘全今日一大早便命了小太监在宫外头候着,打听柳承徽什么时候起的身,又领了太医院鼎鼎大名的王太医过来,只怕是那柳承徽身上已是有了龙种了。

    刘全瞧着那莫镜心摇摇欲坠的模样,微微朝旁边的宫女递了一个眼色,莫镜心的贴身宫女儿明芳心中一阵酸涩,忙赶上上前来搀扶着自家主子,却又听得刘全道:“娘娘,皇上今儿既是又翻了您的牌子,您自然须得在宫里头尽心尽力地伺候皇上,断断是没有闲功夫出去溜达的——娘娘您是聪明人,这话里头的意思,便是奴婢不说透,您自然也是知道的。”

    明芳只觉臂弯中挽着的莫镜心身子一沉,她忙用了十分的气力将莫镜心搀扶着,口中轻唤:“娘娘!娘娘!”

    刘全瞧了那脸色煞白的莫镜心一眼,却再无言语,只微微躬身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刘全料理了这头,忙赶去了东侧殿,却见方才脚步匆忙的皇帝却默默地立在那东侧殿外头的虾米须帘跟前,并不曾进去。

    前两个时辰,出了一生冷汗的刘全从柳承徽的宫里头出来,将柳承徽的最后一句话原封不动地禀告给了皇帝:“娘娘问,陈子岘现下人在何处?”

    皇帝闻言,当即便摔了茶盏。

    刘全知今日必不可善了,只得小心翼翼试探着道:“皇上,可要奴婢先进去通传一声?”

    皇帝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不必。”

    刘全揣摩了半日也不知这不必是个什么意思,哪里还敢出声?只垂手侍立在一旁等着,又过了好半晌,皇帝方才低声道:“进去罢。”

    刘全忙躬身撩了那虾米须帘请皇帝进去,没想到这一抬腿迈进去,面前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

    今日皇帝命了他在库中取了许多珍玩之物,一一抬进了如意馆的东侧殿里头去,这些稀世珍玩,莫说是一般妃嫔的宫中少见,便是一宫之主的皇后用着,若是被前朝谏官知晓了,怕也是一场好戏不好收场,而放在低等级的妃嫔的宫中,更是僭越至极。

    刘全心中揣摩着,如此天恩浩荡,彰显恩宠的赏赐,柳承徽便是昨日同皇上怄了气,今日也应该是涕零至极,感念天恩的。

    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不过才半日的功夫,这殿中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前朝蓝瓷美人瓶已成碎瓷,梨花木妆奁镜台上的整块镜面呼啦啦地散了下来,价值连城的贡窑冰纹白玉盏扣在地上,冰纹赫然可见。

    本应收在紫檀璎珞纹小箱里的翡翠衔珠朝凤钏、绞丝琉璃旒金簪这些金光灿烂之物,七零八落地堆在黄花梨云头纹方桌上,地上铺陈着半匹价值千金的莺雀连珠纹锦,刀痕剪迹,零落不堪。

    连鎏金辅兽首衔环铜炉也翻倒在地,一片香灰洒落,本应是满堂华彩的如意馆,现下却一片狼藉。

    这其中,最打眼的还是那架八宝琉璃四季屏。